吳金印向記者講述往事
喝不下的雞湯與寫不出的《我的爸爸》
吳金印有個著名的工作方法——“四同”:和老百姓同吃、同住、同勞動、有事同商量。
不住公社機關(guān),不住大隊部,他專挑特困戶、五保戶、軍烈屬家居住。獅豹頭的第一站,吳金印住進了靳莊最窮的牛德英大娘家。
初來乍到,正趕上飯點兒,他想看看大娘吃的什么飯??膳4竽锷碜右粍e,碗往懷里摟,不想讓他看。
吳金印把碗奪過來,一碗稀湯,漂著黃菜葉,拿筷子一撈,底下是糠疙瘩。
他淚濕眼眶,倍感擔子沉重,下決心要讓老百姓吃上白面,過上好日子。
在獅豹頭,群眾講起吳金印的故事,說的都是他對群眾的好。
在沙掌村蹲點時,吳金印住在70多歲的五保戶武忠家里。一次,吳金印見武忠走路時有點瘸,他搬個草墩讓武忠坐下,手托著腳看,發(fā)現(xiàn)有一個腳指甲彎到肉里了,外面磨出了厚厚的一層老繭。吳金印找來一把鐮刀,輕輕地將武忠腳上的老繭割去,又找來剪刀,把武忠腳上彎到肉里的腳指甲剪去。武忠去世出殯,吳金印親自抬起棺木,送老人最后一程。
住在池田村軍烈屬宋大娘家時,正趕上宋大娘的胃病犯了,疼得在床上打滾。吳金印找來一張竹床當擔架,叫上鄰居抬起宋大娘,在漆黑的山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送往公社醫(yī)院。
宋大娘病重時,恰逢吳金印下山開會。老人昏迷之中,反反復復地喊著吳金印的名字。多年之后吳金印還經(jīng)常到老人的墳上看看,添幾锨土……
而坐在西山樹林間,74歲的吳金印回想起那段歲月,滿是群眾的恩情。
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,吳金印從鄉(xiāng)里開完會回來,掀開被窩,一個裝滿水的玻璃瓶子滾出來。這是宋大娘家用來給孫子暖被窩的唯一的注射液瓶,居然被放進了他的被窩。
楊務(wù)新是五保戶,老兩口都60多歲,無兒無女。恰逢輪到去他家吃派飯,老兩口把家里最肥的一只母雞殺了,燉了一盆雞湯端到了吳金印面前。兩只母雞是楊務(wù)新家最值錢的東西,吃鹽、打油全靠雞蛋去換,這一鍋湯,就是老兩口的一半身家。吳金印借口要出去辦事,就再也沒折回去。
吳金印說:“我能不知道肉好吃?如果吃了,每個人都知道我愛吃肉,接著都這么做。共產(chǎn)黨員搞特殊的那一刻,就脫離了群眾。脫離群眾,你就干不長。”
把群眾當親人,而家人卻被他“冷落”。
在獅豹頭工作的15年里,吳金印有7年多住在群眾家里,另外7年多住在造田工地上,每年能有半個月在家就不錯了。兒子山保寫作文,《我的爸爸》寫不出來,因為太久沒見。1歲多的小女兒高燒不退,他沒有離開治山工地,女兒因為貽誤治療時機,成了聾啞人。
回憶生死兄弟令吳金印失聲痛哭
如今的獅豹頭,棋盤山下的水澆田整齊排列,一派豐饒景象,而老照片所呈現(xiàn)的卻是亂石滾滾、雜草叢生的死河灘。只有每年汛期,季節(jié)性河流——滄河水漲,這片灘涂才變身為河道。
把這片插在獅豹頭鄉(xiāng)中央的“廢墟”改造成600多畝良田,養(yǎng)活起周邊上千口人的背后是個大工程——打青年洞。1973年10月,那場聲勢浩大的改河造田工程啟動。那段經(jīng)歷,成為吳金印人生中的一座“里程碑”。
老照片上,山崖上的白色大字提振士氣:“讓高山低頭、讓河水讓路、向滄河要田。”
掄錘打釬,吳金印親自上陣。沒有機械開挖,全靠人工。山壁上打眼、塞炸藥、爆破開山……
有一天,吳金印把青年突擊隊隊長閆玉禮和郭文煥叫到一起,立下“生死協(xié)定”:“如果我在工地上犧牲了,你們就把我埋在青年洞的山頂上,死了也能看到你們把滄河治理好,讓老百姓有饃吃。如果你倆在工程上獻身了,我組織人給你倆刻碑,讓子孫后代永遠記住你們。”
革命情誼——時隔近50年,依然讓吳金印動容。
打青年洞的時候,吳金印、孟雙喜、侯保群三個人一盤釬,一千八百錘,打好一個眼,地下一攤濕鞋印。
后來在塔崗造地,關(guān)鍵時刻排水泵發(fā)生故障,侯保群把衣服一脫,跳進快要上凍的水里,修泵復工。之后,侯保群住進醫(yī)院,一病不起。
侯保群臨終之時,吳金印去接他回家。侯保群見他就問:“咱的地造好沒?”
吳金印答:“造好了。”侯保群說:“回去的時候,讓俺瞧瞧。”
車上,吳金印摟著他,半躺半坐。在塔崗停車,侯保群直起身子,一瞧見那地,“哎呀,造好了”,眼淚應聲而落。
回憶這幕,吳金印失聲痛哭。
免職那段日子,群眾暖了心
“紅旗渠之父”楊貴老家在獅豹頭。有一次他問吳金?。?ldquo;我在林縣干了15年,紅旗渠修了七八年還沒有完全配套。我想再干上15年,完成重新安排林縣河山的任務(wù)。你打算在獅豹頭干多長時間?”
吳金印回答:“我就是在獅豹頭干上30年,也才50多歲。這輩子能讓獅豹頭老區(qū)人民過上好日子,我也算對得起黨和人民的哺育,對得起犧牲在這里的革命先烈。”
然而,他未能如愿。在獅豹頭公社,他帶領(lǐng)群眾治山治水,改河造田,成了當時“學大寨、趕大寨”的先進公社。回憶起那段“成就”,吳金印依然語調(diào)激昂。
那時的吳金印,萬萬想不到日后大寨會成了“極左”典型,被批判。受此牽連,吳金印被審查了幾個月后,免職。
他給組織上寫信:“我是個共產(chǎn)黨員,有沒有職務(wù)都無所謂。哪怕讓我當個工作員,我也要把一個村搞好。我要留在獅豹頭繼續(xù)奮斗,哪兒也不去。”
在那段特殊時期,他經(jīng)常足不出戶,但隔三岔五,總有人往他那兒送點兒雞蛋什么的。有一天吳金印從外面回來,看到兒子山保正在屋里洗臉。明明在山下老家的兒子,怎么突然上山了?一問才知道,是一位叔叔把山保接上了山,有人怕他想不開,讓兒子來陪他。接班的新書記早已就位,但鄉(xiāng)親們還叫他“吳書記”,就連黃葉大隊放露天電影,也不忘喊上他……漸漸地,吳金印覺得若再不走,會影響到新領(lǐng)導開展工作。
他用粗筆給縣委領(lǐng)導寫了封信:“我愿意下山,下山后對這里開展工作有好處。我在哪里,哪怕當個工作員都能干好。”短短幾句,加粗的字體,表明了決心。
調(diào)任安排下來第二天,一大早,吳金印把被子一捆,行李一扎,騎著自行車,向這片他工作了15年的土地告別。
來時,沒有一條像樣的路;走時,平整的大路已能通車。走到小店河村口時,他碰上了老朋友閆玉禮。閆玉禮哭了,“這里是你的家,以后多回來。”一句話,戳到了吳金印的心窩子里,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。
走一程,送一程,送別的群眾越圍越多,吳金印抹掉眼淚,騎車離去。(節(jié)選自《初心》第105~109頁)
下期預告
談起吳金印,和他共事過的人提到一個關(guān)鍵詞:遠見。吳金印的眼光怎么能看那么遠?請看下期。